臨上大學前，我去探望了壹次狐貍。在少管所。
三年了，沒來看他。
狐貍眼裏的那股銳氣褪了許多，只留下些平淡的光，輕輕地閃著。
聽說我考上了大學，扯開嘴笑了笑。然後嘆了口氣，問我，小燕，怎麽樣？
我說，能下炕了。繼而，又補上壹句，常帶她到苦棗坡坐著，曬太陽，看太陽。那棵甘棗樹，她爬不上去了。說著，我咧開嘴笑。他也抿著嘴笑了起來。
我看著那笑，心裏壹股酸澀的氣息湧上來，把眼淚帶出來了。我抽了抽鼻子，低著頭跟他說，那袋裏有兩條煙......防備著點抽。他用手背胡亂抹了抹眼，吸口氣說，沒事。然後，朝向我笑：在裏面真要熬死個人，正缺這個......
我看見那眼睛裏閃著晶瑩瑩的光芒，說不出話來----狐貍，小燕......
狐貍壹下子也沒了話。
就這麽壹句話沒說，安安靜靜地坐了好長時間。直到有人來催說時間到了，我起身，跟狐貍說，我不定什麽時候再來，有事，妳打家裏電話。頓了下，又說，小燕，妳放心......
狐貍低著頭，壹句話不說。我知道他在使勁憋著----他的身子在抖。
我看著他弓著身子壹步步往裏走的背影，眼睛被滾燙的淚水充盈著。我想朝他大吼壹聲。眼看他快走到盡頭要轉彎了，猛地聽他吼了出來：亮子，妳跟我說......妳心上，也有小燕，是不是......
我壹怔，輕“嗯”了壹聲，長吸壹口氣，吐了出來跟他說，但我知道，我愛她，深不及妳......
好好待她，好好待她......他說著這幾個字，向前走去，轉過彎，再也不見他的身影。只聽到嘩啦啦壹片鐵鏈撞擊聲回蕩在漆黑的盡頭。
我走出少管所。點上壹支煙，猛吸壹口，吐出來。
眼前壹片夏日盡頭百花飄零的景色。
我不要爸爸，我恨他，恨他......我想要壹個壹輩子在我身邊，不棄我而去，不讓我哭的人......
那個時候，小燕說這話的時候，那含著淚的眼，跟剛剛的狐貍壹模壹樣。
我看向遠方，壹片蒼涼。
2.
小時候，小燕特喜歡紮辮子----朝天辮、羊角辮，麻花辮......變著花樣的紮。喜歡毫無顧忌地咧開嘴巴咯咯咯的大聲笑。
我跟小燕從小就認識，就成了我最好的玩伴。整天膩在壹起過家家，我當爸爸，她當媽媽，燒火，做飯，養寶寶。大人們常跟我們開玩笑說：小燕，長大了，樂不樂意做亮亮的媳婦啊？小燕就斜著眼睛瞅著我抿嘴笑。我被她睨得不自在，皺起眉頭來。
聽多了，沒事我也常問小燕：長大了，做俺媳婦中不中？小燕大大的眼睛眨呀眨的，眼珠轉了半天才回答我說：中。我聽了，心裏竟樂開了花。卻聽到她緊跟著說道：不過......妳要能背我跑到苦棗坡，把我推到那棵甘棗樹枝椏上坐著，我才依妳。我想也不想就說：中，我背妳去。每當這時，她都很興奮，在我背上壹個勁地咯咯笑。可我每次跑到半路就沒了力氣，腿壹軟，壹個趔趄跌倒在路上，把小燕也跌壹個大屁股蹲。她哎呦壹聲，卻不喊痛。反倒把我扶起來，跟他她壹塊走到苦棗坡，爬到那棵甘棗坡上，坐在枝椏上，吃著棗子，看太陽，看坡下的天地，牛羊。看日落，看晚霞。
苦棗坡上長滿了野棗。村裏人卻都叫它作“苦棗坡”。苦棗坡上長的野棗大都不甜，只有壹棵樹上結的棗子是甜的，而且甜的厲害。大人們叫這棵棗樹作“甘棗樹”。傳說很久很久以前有壹個在這破上居住的老婆婆，她種了滿坡的棗樹，而這棵甘棗樹下，是她的屋。傳說她在這坡上等壹個男人等了壹輩子，等得太苦了，到了夜裏就哭，終於把眼淚流光了，浸在這坡上的土地裏，結出的棗子因此也是又苦又澀的。唯有在她門前被她日日撫摸，日日用坡下井裏的泉水澆灌的那棵，結出來的棗子是甘甜的。奶奶說，這甘棗樹上結的棗子是老婆婆留著給那男人歸來嘗鮮的。所以，大人們不會去吃那甘棗樹上的棗子。也告誡自己的孩子不要去碰，因為傳說那老婆婆感動了天上的玉皇大帝，死後，成了這坡上神仙。她種的棗子，只能供他苦等的男人享用。
可我們小孩子向來是不管這些的。村上的孩子壹到秋天就扛著桿子奔到這破上來，尋這甘棗樹，打甜棗子吃來解饞。逢缺雨的年份甘棗樹上的棗子只掛在樹梢上幾個，孩子們往往爭搶不過，哭喊聲震天價響。
小燕爸爸身體不好，他常常要抽出好些空當來照料爸爸。我就常常打甘棗樹上的棗子拿去給小燕吃。寥寥的幾次，是小燕跟我壹起去苦棗坡上打棗子。現在想起來卻總教人心酸。
想壹想，那時候，我卻確乎是把小燕當小媳婦了呢。
後來，我跟小燕大了些，背起書包上了學。小燕背上書包是很不容易的，她家裏境況很糟。
3.
狐貍是鄰村的，本名叫令狐滄。當時電視上熱播港劇《笑傲江湖》，他跟裏面的令狐大俠同姓，復姓令狐本就稀缺的很，這可謂是緣分，而他本人又甚是崇拜那仗劍江湖，行俠仗義的令狐沖，故也給自己取了個“令狐大俠”的雅號，而他單單就長了壹雙像極了狐貍的丹鳳眼，不免給自己預先設定下的形象大打了折扣，於是，私下裏，我們叫他“令狐貍”，叫慣了嘴，就直接省成了“狐貍”。狐貍是班上甚至是學校裏的小霸王。打小也是村上的孩子王。調皮搗蛋，逞兇鬥狠，在村上也是出了名。老師家長也都拿他沒辦法。
學校叫苦棗坡小學，建在苦棗坡旁邊，是金田村和蘆葦泊村合辦的。我和小燕是金田村的，狐貍是蘆葦泊村的。
上學前班的第壹天就認識了狐貍。我記得那時候他正拿著壹片鐵皮做的鉛筆盒蓋追著壹個男孩子打他屁股，那男孩鼻子下面紅紅的，跑兩步就要使勁的抽兩下鼻子，拖著長音的，好像那被他抽到肚子裏的東西讓他很受用。壹邊跑著壹邊還回頭看在後面追的狐貍，還邊呵呵的笑著，憨憨的，傻傻的，終於被狐貍追上了，屁股蛋上狠狠地挨了狐貍兩下，隨即“吧唧”撲倒在地，趴在原地楞了壹忽兒，然後好像反應過來了壹樣，張口就哇哇哭起來。看得我都有點想笑。狐貍壹看他這樣，好像早已習以為常，上去攬著他的腰把他從地上提起來就不再管他了，壹手拿著鐵皮盒蓋，啪啪打著另壹只手的手心，轉身尋找下壹個目標。我記得那時我和小燕正各自坐在課桌前，看著眼前剛發下來的那壹摞嶄新的課本，心裏喜滋滋的。小燕小心翼翼地打開最上面壹本，壹頁壹頁地翻著，紅撲撲的小臉上漾著滿滿的喜悅。我也是壹臉興奮的瞅著，半天不敢下手去動它。我和小燕不約而同地相視壹笑，埋下頭繼續翻看，全然沒註意四周的喧囂。正自入迷呢，我倆低處過道間響起壹聲女孩子地驚呼聲，我從書裏擡起頭，側過臉去瞧身側，卻見壹個小女孩散著頭發坐在地上埋頭哭，她身側躺著壹根紅色的紮頭繩。緊接著就聽到頭頂處小燕怒氣沖沖地聲音響起：欺負女孩子算什麽本事......卻是小燕早已站起來跟那“孩子王”吵了起來，那男孩正是狐貍，只見他面對氣勢洶洶沖他而來的小燕，壹句話也說不出，直憋得臉都紅了。
小燕還在沖他喊，而他只是紅著臉緊緊抿著嘴巴瞪著她，那樣子，又是窘，又是慌。小燕喊了幾句，停下來，看著他，忽然噗嗤壹聲笑了，看了壹眼還兀自坐在地上哭的那個女孩，又瞅了壹眼他手上的鉛筆盒蓋子，壹臉調皮地說：妳手上這家夥什兒啊，說不定現在正是打在妳將來的媳婦兒身上呢。
聽到這話，周圍的小孩子們都轟笑了起來，那坐在地上的女孩楞了壹下，趕緊站起來跑到自己座位上趴在桌子上壹動也不動。狐貍這時臉更紅了，只是緊接著卻是狡黠地笑了笑，歪著腦袋盯著小燕，猛地擡起手，疾速地拿那鉛筆盒蓋子朝小燕地屁股拍了壹下，小燕還沒反應過來，狐貍已經笑嘻嘻地跑了出去，小燕楞了壹下，邊喊著“死狐貍”邊追了上去。
倆人不打不相識，由此便算是認識了。後來狐貍幹脆脫離了他的“狐朋狗友”，加入了我和小燕的隊伍，下課放學壹起玩，周末也約在壹起寫作業。
4.
轉眼間我們升了小學，老師開始使勁抓學習了。這可苦了狐貍。狐貍天性不愛學習，可只要跟小燕在壹起，就必須聽她的，老老實實寫完作業才能出去玩，卻楞是把狐貍的猴性脾氣改了不少。每逢村裏大集的時候，學校老師會布置滿滿的壹黑板的作業讓我們做，規定做完以後就可以出去玩，做不完不準出去，然後老師們就滿面春風的結夥趕大集去了。每次都是我早早的第壹個先做完，然後在全班同學驚訝與羨慕的眼神中大模大樣的走出教室，每當此時，埋頭寫作業的小燕就會擡起頭了皺著眉頭瞪我，而狐貍剛開始是壹臉迷惑，後來從小燕那裏得知了我的“秘訣”：那熊孩子是拿以前寫的作業當的。狐貍聽後大呼奸詐，小燕開他玩笑說：妳這笨腦袋瓜子也就只能想出拿三支筆壹起用，壹次寫三行這種老套的法子來糊弄作業咯。可好景不長，終於有壹天我的“醜惡行徑’被老師當眾揭穿了，看著我在講臺上撅著屁股挨笤帚疙瘩，狐貍就在下面捂著嘴巴大笑，直憋得臉跟我被打紅的屁股壹個顏色。
5.
我家門是沖大街的，門口很寬敞，且長了兩棵大柳樹。那時候，村裏像我們這麽大的男孩子都流行起打籃球，幾乎人手壹個拿在手上拍。壹起玩得多了，我也喜歡上了打籃球，就央求爸爸在村大集上給買了壹個。後來又跟爸爸壹起安了個筐子安在門口的大柳樹上。每到周末，我們仨坐著小板凳趴在小桌子上寫作業，寫完了就壹起玩球。我和狐貍跟電視上有樣學樣的學著運球上籃、投籃，小燕力氣小，扔不到籃子，就給我們撿球，偶爾會拿在手上拍幾下，然後兩只手用力扔給我們，我和狐貍搶，她就在旁邊樂的拍著手咯咯笑。某個傍晚，她就那樣站在那裏看著我們笑，夕陽的余暉灑在她身上，映在她臉上，她彎彎的眼睛，整齊的牙齒被映得閃閃發光。那樣子真好看。
後來，學校裏用水泥砌了幾個乒乓球臺，我們又喜歡上打乒乓球，尤其是狐貍，幾乎是到了癡迷的地步：下課以後廁所都來不及去，就跑去玩，大課間也是第壹個沖出去占臺子。臺子太少人太多，於是我們采取三回合下臺制，三局兩勝，贏了就繼續在臺上玩，我們喊這種車輪式打擂的規則叫“三個球”。狐貍似乎對玩這個特別有天賦，往往能當壹下午的擂主，我們稱呼這種行為叫“霸臺”。大概是讓狐貍帶的，小燕也喜歡上打乒乓球，每次放學後都陪狐貍瘋玩到很晚才回家。後來，小燕漸漸成了唯壹能把狐貍打下擂臺的人......
6.
那壹年夏季，是百年難遇的大旱，田邊老井裏的水都被抽幹了，不能***用，只得挨家挨戶排隊澆地，晚上拉機子過來占井，等上壹戶澆完了，井裏的泉眼慢慢滲上水來才能開始澆。那壹晚，爸爸幫小燕家把機子拉到她家天邊，小燕帶了壹條厚草席子，晚上在井邊看機子。我和狐貍商量好了，晚上要偷偷跑過去給小燕壹個驚喜。
吃過晚飯，跟家裏說了壹聲就抱著草席子和半剌西瓜跑到校門口跟狐貍會合。見狐貍來時，身上裹著壹件不合身的軍大衣，壹手緊著下擺，另壹側咯吱窩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裏面塞的什麽，問他，他只說是好東西，神神秘秘地非要等見了小燕才拿出來，我白他壹眼，只好作罷。去那片田的路上要經過壹片墳塋，我倆憋著氣，壹路小跑就來到了小燕家的地頭。遠遠的看見那邊隱隱約約有壹點燈光忽明忽暗，狐貍給我打了個手勢，嘿嘿壹笑，我倆就躡手躡腳地摸了過去。走到那燈光處，趴在她近處的玉米苗下趴了下來，狐貍先學貓叫“喵”了壹聲，我又學狗叫“汪”了壹聲，然後我倆妳壹聲我壹聲的越叫越歡，聲音越來越沙啞淒厲，到最後直演成了壹出激烈的貓狗大戰。我正自興致勃勃地玩著，忽然狐貍用手指頭戳了我壹下，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壹時，四下裏安靜了下來，只聽到鳥兒的夜啼和蛐蛐的低語，再細聽，卻從小燕那邊傳來了輕輕地啜泣聲，那哭聲被憋得發悶，發顫，好像是想哭又不敢發聲哭出來，噎在了喉嚨裏。我和狐貍對視壹下，都帶著驚慌的神色，慢慢爬起來走向小燕那邊。卻看見小燕正用衣服掩住臉，身子顫抖著，在下頭嗚咽。我和狐貍蹲下身來，只聽狐貍輕輕地沖著小燕喊：小燕，小燕，我是狐貍，別怕，剛剛我和亮子跟妳開玩笑呢......只見衣服下面的小燕壹下子停止了顫抖，呆了壹下，慢慢探出頭來，滿眼淚花地盯著我們，驀地，咧開嘴笑了起來，“我知道妳們會來，嚇妳們呢，咯咯咯咯......”我和狐貍頓時松了口氣。我問道：小燕，妳這手電怎麽壹閃壹閃的，好像鬼火壹樣，倒真把我們嚇到了......小燕坐了起來，把蓋在身上的衣服穿了起來，回答說：我怕這電池熬不過今晚.......見他身旁摞了兩本書，最頂上壹本是語文課本，身側還有壹本《紅樓夢》的連環畫。“壹個是良宛仙葩......”我瞇著眼睛搖頭晃腦地吟了壹句，咧開嘴笑著沖小燕瞧去，小燕也咧開嘴笑，學我的模樣接上了下壹句“壹個是美玉無瑕......”我問小燕：電視上正演這個呢，怎麽還拿書來看啊。小燕回說：平時沒多少時間看，接不上頭，後面看得雲裏霧去的，就借來書仔細琢磨琢磨。狐貍是不懂這些的，談起這些小女孩家的喜好他也插不上話，只是在旁邊撅著嘴巴翻白眼。但他特別愛看水滸，電視劇不用說，平日裏就愛拉著村裏的老人給他講水滸，壹個武松打虎的故事他從下到大聽了不下100遍，卻總也聽不膩。壹邊聊著，我和狐貍壹邊各自忙活起來，我把西瓜放在旁邊，挨著小燕鋪上了厚草席。
狐貍終於從咯吱窩裏掏出那藏了許久的東西。“啊，”我和小燕同時驚叫了起來，“錄音機？”小燕滿臉喜色，伸過手去摸了摸，“真好看......”小燕不由贊嘆。狐貍先放了幾首小燕愛聽的鄧麗君的歌，“甜蜜蜜，妳笑的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小燕樂滋滋的邊聽邊哼，完全陶醉在歌聲裏。然後又換了壹首《嘎達梅林》,”北方飛來的小鴻雁啊，不落長江不起飛，要說起義的嘎達梅林啊是為了蒙古人民的土地......”我和狐貍慷慨激昂的唱著，小燕也在邊上跟著和，那笑起來彎彎的眼睛像是天邊明亮的月牙兒。“再換壹首，再換壹首......”我和小燕啃著西瓜喊。“鴻雁，北歸去，帶走了我的思念，天.......”唱到“酒喝幹，再斟滿，今夜不醉不還”的時候，我們仨舉起手中的西瓜，佯裝幹杯的樣子，慷慨激昂地碰了壹下，低下頭各自猛啃了壹口，做出壹副壹飲而盡的架勢，擡起頭來，互相看著，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寂靜的田野裏，飄蕩著蒼涼而悠遠的歌聲......
三個孩子靠在壹起，合蓋壹條軍大衣，甜甜的睡去。睡夢中，三個人臉上都綻放著笑容，在滿天星光的映照下，那壹張張稚嫩的臉好像變成了透明的。狐貍半夜裏被壹泡尿憋了起來，躺下的時候看見軍大衣都被我扯到了自己那邊，小燕凍得瑟瑟發抖，狐貍趕緊用力把被子扯到小燕身上，給我倆蓋好，自己卻壹點沒蓋，抱著膀子，打著哆嗦，終於忍不住困，也呼呼睡去，只是不知夜裏被凍起來多少回......
7.
有壹天傍晚，放學後，我們仨壹塊走出學校，學校門前是壹片農場，正是秋季，場上垛滿壹排排的玉米稈，我和小燕正要跟狐貍道別，我壹側臉，就瞅見不遠的壹個玉米稈垛下有壹只野兔，我趕緊招呼狐貍，狐貍二話沒說，放下書包，就躡手躡腳地踱了過去，我緊跟其後，小燕也跟了過來，我們慢慢地踱到那草垛前，大氣都不敢喘壹聲，猛地，狐貍壹個箭步就沖出去，朝那兔子就撲了過去，那兔子受驚，倏地就鉆進了草垛裏，我跟狐貍對望壹眼，狐貍壹個手勢，讓我守住另壹邊，小燕也加入戰團，我們三個人守壹角，狐貍猛地沖那草垛就是壹腳，“這呢.......”我大喊壹聲，狐貍聞聲而去，也看到了被驚跑出來的兔子，“快，逮住它......”狐貍當先沖了上去，我跟小燕也跟了上去。狐貍真是像極了壹頭撒歡的小狐貍，壹團小黑影直沖那野兔就躥了出去，壹會就把我和小燕甩了大老遠。小燕也是壹臉興奮地往前跑，身上背著的她媽媽給她用舊衣服縫的花書包在她身上跳上跳下，跟她紮的小辮子遙相呼應，像只活潑快樂的小燕子。我卯足了勁跑，堪堪能跟上狐貍，卻是怎麽也瞧不見那只兔子。後來，實在跑不動了，我找了個草垛就四仰八叉的躺了下了，只喘粗氣，轉過頭去瞧後面的燕子，見她還在追隨者遠處的狐貍，強撐著往前跑。我閉上眼睛，只覺得天旋地轉。半晌，感覺有人踢我腳，睜開眼，看見是狐貍，看他壹臉沮喪的樣子，就知道沒追上，壹屁股坐我身旁，喘氣了粗氣。轉頭看小燕，見她還蹲在原地，直把頭垂到膝蓋下。我走過去，看見她正盯著露了大拇指的三錦鞋發呆，嘴裏嘟噥著：媽媽給縫的三錦鞋......我心裏猛地壹陣心疼，像是自己的鞋子破了壹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她聽見我笑，擡起頭來，看著我，竟也笑了，站起身來，拿小拳頭直沖我身上招呼，然後抿著嘴給我擇掉頭發上的枯草葉-----那紅彤彤的臉上，是壹雙彎彎的、含著淚的眼，淚水沾在長長的睫毛上，閃閃發光。天邊的夕陽是蒙著紅綢子的燈泡，那最後的溫暖的光灑在這片農場上，灑在我們的身上，像是壹幅悠遠綿長的風景畫......
8.
每個雪花飄落的冬季，我們都會躲在暖暖的屋子裏，團坐在火炕上，嬉戲打鬧，壹起看連環畫，壹起看電視，寫作業，聊天，聽爺爺講那古老的故事。
“傳說在苦棗坡上，有那麽壹個老嬤嬤啊.......”
我們也偶爾會坐在窗前，在玻璃上呵壹片熱氣，隔著窗戶，看著窗外飄落的雪花發呆。孩子的腦袋裏總是裝滿了各種千奇百怪的事情，像是壹幅色彩繽紛、濃妝艷抹的風景畫，又像是壹本五彩斑斕、光怪陸離的故事書，那想像的觸手穿過屋頂就能飛上天，卻也能呆呆的望著玻璃上那千奇百怪、形狀各異的的窗花，把它看成某些自己憑空虛構出來的東西，為它們編寫故事，為他們上演傳奇。炕前燒的紅彤彤的火爐上，傳來陣陣香噴噴的烤地瓜的味道。北風呼呼地刮著，窗外的雪花也飄得急了。
轉眼間，年來了，當門口的竈臺上多了好多充滿年味的暖暖的味道......
我仍記得那年小燕穿著壹身紅彤彤的灑著小白花的小棉襖，像福娃娃壹樣的笑靨如花......
9.
小燕是在那個夏初走的。她沒有來得及道別。那壹天，天熱的要命，知了在教室門前的樹上撕心裂肺的叫著，讓人心裏壹陣陣的煩躁。本來壹切都是那麽平靜，本來壹切都可以那麽平靜地，慢慢走過......
只是那壹天，小燕還是被老師喊了出去，跟她說了壹些話，然後她掛著滿臉的淚水的走進教室，收拾完東西，頭也不回的就跑了出去。我和狐貍都看到了她轉身後抖動的肩膀，她在不停地拭淚，不停地拭淚......
後來，聽說，她常年臥病在床的爸爸去世了。媽媽改嫁，她跟著去了外地。後來，再無音訊。
10.
小燕走後的那個冗長多夢的暑假，沒怎麽碰過酒這種東西的我們，學會喜歡上它。
我們瘋狂地在收割後滿是麥稈茬的麥田上奔跑。又是哭又是笑的。
狐貍把鞋跑掉了，赤腳踩在麥稈上，根根倒立而尖銳的麥芒生生紮在他的腳心，紮出了血。狐貍忘記了疼痛，任憑腳被紮爛，像個瘋子壹樣沖著前方大聲喊著：小燕，小燕......
我跑不動了，停下來，弓下腰，兩手撐在膝蓋上，喘著粗氣，擡起頭來，看到狐貍還在往前跑。
眼前壹片刺眼的金黃，無邊無際。在夏日炎炎烈日的炙烤下，燦爛而又頹敗——我想起曾經我、小燕、狐貍，在未被收割前或綠油油或金燦燦的麥田裏追逐打鬧的畫面，眼前的這般光景，看起來是那麽讓人絕望。
那天狐貍中暑了，回到家猛灌了兩口綠豆湯就暈倒在床上。
11.
午後，我壹個人坐著小馬紮在樹蔭下乘涼。奶奶坐在旁邊，邊拿蒲扇給我扇著，邊和旁邊老太太們聊天拉家常。遠處傳來賣雪糕的小販的叫賣聲。以往我們仨聽到這聲音便會急匆匆循聲而去，壹人幾毛錢，湊起來買壹根。小燕擎在手上，我伸嘴過去，舔壹口，喊壹聲“真甜”，狐貍也伸過嘴去，吧唧壹口，咬掉壹大半，強含在嘴裏冰得直打哆嗦。小燕壹撅嘴，上去就踢他壹腳，狐貍趕緊嘻嘻笑著逃竄。小燕上去追，追壹會，便不追了，停下來舔手上拿著的雪糕。舔壹會就乖乖遞給我們舔，我們不吃了讓她壹個人吃，她不依，非要我們咬上幾口，然後吃我們剩下的。吃完了，舔舔棍子，扔掉。
黃昏的時候，太陽快要落山了，變得紅彤彤，軟綿綿的。我們壹起跟村裏的小夥伴們到麥場玩。我、狐貍和男孩子們壹起打彈珠，小燕和女孩子們跳皮筋。小燕跳皮筋的時候，小辮子飛來飛去，像只盤旋飛舞的小燕子壹樣，嘴裏念著：“大蘋果，香蕉梨，馬蘭開花二十壹，二五六，二五七，二八二九三十壹；三五六，三五七，三八三九四十壹；四五六，四五七......”最後，男孩和女孩壹起踢毽子。就這樣，壹直玩到爸爸媽媽喊我們回家吃晚飯，才戀戀不舍地揮手道別......
12.
月亮掛上樹梢。滿大街都是乘涼的——坐在馬紮上的，躺在草席上的，扇著蒲扇的...... 我偷偷去小賣部買了壹瓶啤酒跑去找狐貍。狐貍從家裏拿出小半瓶他爸喝剩下的老白幹，我們跑到麥場上，倚著剛打出來的軟軟的麥草垛，邊喝邊聊。
狐貍說：亮子，我想小燕，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我常常在做壹個夢，夢裏聽到小燕喚我的名字，帶著哭腔的，好像在求我，求我救救她......
我聽了笑狐貍癡。
狐貍把頭靠在麥草垛上，半仰著臉繼續說著：有時候，我也真想做壹只狐貍，在這些草垛裏安個小窩，每天看天上的小燕子飛來飛去，看她飛到哪我就跟到哪，看她在天上跳舞，我也跟著跳，她落下來，我就躲得遠遠的，不去嚇她，她餓了，我把我窩裏的好吃的都拿出來給她吃......就這樣無憂無慮，快快樂樂的，多好......哪怕到了冬天，她飛去南方了，我也可以壹個人躲在窩裏看著外面飄落的雪花，心裏想著她，惦念著她的冷暖......可我心裏是歡喜的啊，我就那樣盼著就好了，因為來年春天她還會飛回來，我們又可以見面，又可以壹起玩耍了......
狐貍說著說著，哽咽了，借著月光，我看到他眼裏的瑩瑩淚花。
他拿起啤酒瓶，壹飲而盡。喘壹口長氣，說：可現在，小燕走了，飛去哪裏都不知道，連個盼頭都沒有......
擡起頭來，看向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圓，亮堂堂的。想起以前爸爸教我讀的壹首詩：此時相望不相聞，願逐月華流照君。心裏有壹個聲音在喊：小燕，妳到底飛去了哪裏呀......
13.
月亮從樹梢上掉下來，向西沈去。狐貍喝醉了。第壹次看他這樣。我扶他起來，他掙紮著被我拽起來，嘴裏喃喃：小燕，妳飛去哪裏了，小燕......壹會又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唱著唱著，傻笑起來，然後又抽咽著喊：小燕，小燕......就這樣，又哭又笑地被我拖回了家。
我給狐貍家打了個電話，阿姨接的，我說狐貍在我家玩，太晚了，就留他在這睡了。阿姨應了壹聲，掛掉了電話。
晚上狐貍跟我擠在壹張床上。睡夢中，他還在唱那首《小燕子》，依然是又哭又笑。
那時候，我們壹群小孩子圍著小燕唱“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裏，我問燕子妳為啥來，燕子說，這裏的春天最美麗”的時候，她蹦著跳著，合著，笑的那樣甜......
卻不知為什麽，當晚，我做了壹個和狐貍壹樣的夢。夢裏，看不清小燕的臉，卻看到通紅壹片的東西——不知是紅色的衣服還是她渾身的血......
以後的幾年，直到如今，我還常常會做這樣壹個夢，壓抑的讓人想哭、想喊，卻怎麽也哭不出、喊不出......
14.
收割後的麥田翻起來，又播上了玉米種子。夏末，我們開學了。
沒有小燕陪伴的日子，我早上壹個人上學，中午晚上壹個人回家。狐貍依舊是那個瘋得沒心沒肺的狐貍，依舊調皮的讓老師頭疼，仿似這個暑假所發生在他身上的壹切，都是壹場夢。只是他野獸壹樣銳利的眼睛裏偶爾黯淡下來——當他看向天上飛舞的燕子的時候。
某個秋末的傍晚，放學後，孩子們都背上書包沖出教室，嬉笑打鬧著拉夥去玩，狐貍壹個人站在教室前的石柱旁，看著天上成群結隊往南飛的燕子發呆。我走過去，他仿似無意地說了句：燕子要飛走了......然後我看到他稚嫩的臉上多了些嚴肅而頹廢的神色，眼神黯了下來。就這麽壹動不動地在那站了好久，最後，，壹抽鼻子，狠狠地眨了下眼，轉過頭，沖我咧開嘴笑了起來：走，打彈珠去。說著，頭也不回地就往前跑。我看著他向夕陽奔去的小小背影，楞了壹下，追了上去。
秋日的夕陽，蕭瑟而沈重。
秋去冬來，狐貍依舊是那個在雪地裏打滾捉鳥的小狐貍。我想念著銀裝素裹的天地裏，小燕那紅彤彤的臉。
冬去春來，枯枝落葉被春風喚起生機，田裏的麥苗打著哈切伸起了懶腰，掙開被子，重又梳洗打扮成綠油油的了。我和狐貍又長了壹歲。過了暑假，我們就升初中了。
因為初中要到離家很遠的鎮上去讀，所以，還沒開學，我和狐貍就打包好行李。開學前壹天，我們又偷偷跑去麥場喝了點酒，只是這次誰都沒有喝醉。
狐貍沒有再提小燕，像是在心裏壓上了壹塊巨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