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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俗奇人的原文

序言

天津卫本是水陆码头,居民五方杂处,性格评级然相异。然燕赵故地,血气刚烈;水咸土碱,风习强悍。近百余年来 ,举凡中华大灾大难,无不首当其冲,因生出各种怪异人物,既在显耀上层,更在市井民间。余闻者甚伙,久记于心;尔后虽多为《神鞭》、《三》 寸金莲》等书,新增一些人物故事,闲置一旁,并附。这些奇人妙事,闻所未闻,若是废置,岂不可惜?近日忽生一念,何不笔录下来,供后世赏玩之用,得知 往昔此地之众生相耶?故而随想随记,始作于今;每人一篇,各不相关,冠之总名《俗世奇人》耳。

《俗世奇人》之:苏七块

苏大夫本名苏金伞,民国初年在小白楼一带,开所行医,正骨拿环,天津卫挂头牌。连洋人赛马,折臂断腿,也来求他。

其他人高袍长,手瘦有劲,五十开外,红唇皓齿,眸子赛灯,下巴颏儿一绺山羊须,浸了油赛的乌黑锃亮。张口说话,声打 胸腔出来,带着丹田气,远近一样响,恐怕当年入班学戏,保准是金少山的冤家对头。他手下动作更是“干净麻利快”,逢到有人伤筋断骨找他来,他呢 手指一触,隔皮截肉,里头怎么回事,立时心明眼亮。忽然双手赛一双白鸟,上下翻飞,疾如闪电,只听“咔嚓咔嚓”,不等病人感到疼痛,断骨头就接 上了。贴块膏药,上了夹板,病人恢复自好。下面,一准是鞠大躬谢大恩送大匾来了。

人有了耐,脾气准格色。苏 大夫有个格色的规矩,凡来瞧病,无论贫富亲疏,必得先拿七块银元码在台子上,他才肯瞧病,不然决不搭理。这叫嘛规矩?他就这规矩! 人家骂他认钱不认人,能耐就值七块,因故得个挨打的绰号叫:苏七块。当背后称他苏大夫,叫他苏七块,谁也不知道他的大名苏金

苏大夫好打牌,一日闲着,他们牌友来玩,三缺一,便把街北不远的牙医华大夫请来,凑上一桌。 正来神儿突然,三轮车夫张四闯进来,往门上一靠,手腕托着左臂肘,脑袋瓜淌汗,脖子周围的小褂湿了一圈,显然摔坏了胳膊,疼得够劲。 可三轮车夫都是赚一天吃一天,哪拿七块银元?他说先欠着苏大夫,过了准还,说话时还哼哟哼哟叫疼。谁料苏大夫听赛没听,照样 摸牌看牌算牌打牌,或喜或忧或惊或装作不惊,脑子全在牌桌面。一位牌友看不过去,使手指门外,苏大夫眼睛仍不离牌。“苏七

牙医华大夫出名的心善,他推说撒去尿,离开牌桌走到后院,钻出后门,绕到前街,肖像把 靠在门边的张四轻轻招呼过来,打怀里摸出七块银元给了他。不等张四感激,转身打原道返回,进屋坐回牌桌,若无其事地接着打牌。

过一会儿,张四歪歪扭扭走进屋,把七块银元“哗”地往台子上一码,这下比按铃还快,苏大夫已经站在张四面前,挽起袖子,把 张四的手臂放在台子上,捏几下骨头,跟手左拉右推,下顶上压。张四抽肩缩颈闭眼龇牙,大致重重敲几下,苏大夫说:“接上 了。”此时便涂上药膏,夹上夹板,还给张四包几包活血止痛口腔的药面子。张四说他再没钱付药款,苏大夫只说了句:“这药我送 了。”便回到牌桌旁边。

的牌各有输赢,更儿没完没了,直到点灯时分,肚子空得直叫,大家才散。临出门时,苏 大夫伸出瘦手,拦住华大夫,留他有事。待那二位牌友走后,他打自己座位前那堆银元里掏出七块,往华大夫手心一放。在华大夫惊晕中说道:< /p>

“有话,还得跟你说。你别以为我这人心地不善,只是我立的这规矩不能改!”

华大夫把这话带回去 ,磨磨了三天三夜,到底也没磨透苏大夫这话里的深意。但他打心眼儿里钦佩苏大夫这事这理这人。

《俗世奇人》之:冯五爷

冯五爷是浙江宁波人。冯家出两种人,一经商,一念书。冯聪明家人,头脑瓜赛 粤人翁伍章雕刻的象牙球,一层,每层一花样。所以冯家人经商的成巨富,念书的当文豪做大官。冯五爷这个五男二女,他 几位兄长在上海天津开厂经商,早早的成家立业,站住脚跟。唯一的冯五爷在家啃书本。其他人长得赛条江鲫,骨细如鱼刺,肉嫩如鱼肚,不赚钱发财 的长相,倒是舞文弄墨的材料。凡他念过的书,你读上句,他背下句,这能耐传说只有宋朝的王安石才有。至于他出口成章,落笔生花,无人不服。都说这

冯五爷二十五,父母入土,他卖房地、携家带口来到天津卫,是投兄靠友

他心气高,可天津卫是商铺,毛笔是用来记账的,没人看自然书,也没人瞧得起念书的。比方说,地上有黄金也有 书本,你捡哪样?别人发财,冯五爷眼热,脑筋一歪,决意下海做买卖。但此道他一窍不通,干哪行呢?

中国人想赚钱,第一个念头 就是开饭馆。民以食为天,民为食;花费一天三顿饭,不吃腿就软,钱都给了饭馆老板。天津的钱又都在移植发票,商界的往来大半在 约,天津产盐,吃菜口重,宁波菜咸,正合口味。于冯五爷想出主意,开个宁波风味的馆子,便在马家口的闹市里,选址盖房, 取名“状元楼”。择个吉日,升匾挂彩,燃鞭放炮,饭馆开张了。冯五爷身穿藏蓝暗花大褂,胸前晃着一条纯金表链,中印分头,满头抹油, 地道念的礼服,站在大厅迎宾迎客,应付八方。书的人,讲究礼节,谈吐又好,很得人缘。话说,状元楼是天津卫独一家馆,海鱼河虾都是天津人 解馋的食物,在宁波厨子一做,比活鱼活虾还鲜。故此开张以来,天天坐满堂,晚上必要还得“翻台”,上一长,赚钱并不多。冯五爷 纳闷,天天拿着银子,赛一群群鸟飞进来,都落到哪儿去了? 往后瞧帐,哟,反倒赤字赤字!

一日,一个打宁波帮工来 的小伙计,抖着胆子告诉他,厨房里的鸡鸭鱼肉,进到客人嘴里的有限,大多给厨子伙计们把墙扔出去,外边有人接应。 状元楼有多少钱经得住天天往外扔

冯五爷盛怒之后,心想自己哎呀,《二十四史》背得滚瓜烂熟,能拿这帮端盘子炒菜的没惯?这就开刀了。拿出那个打宁波老家 带来的厨子没动,其余计胖全房走,斩草除根换一拨人,还在后院墙头安装电网,以为从此相安无事,可帐上仍是赤字,怎么回事?

又一日,住在状元楼邻近的一位婆子,咬着耳朵对他说,每天后晌,垃圾车一到,一摇铃铛,打状元楼里抬出的七八个土箱,只有上边薄薄一 层是垃圾,下边全是铁皮罐头、整袋咸鱼、好酒好烟。原来外面勾结,用这法儿把东西弄走。这不等于拿土箱每天向外抬钱吗?冯五爷赶在 后晌倒垃圾的时候,上前一查,果然如此。大怒之下,再换一个人。人是换了,但帐本上的预算还是没有换掉。

冯 五爷不信自己无能。天天到馆子瞪大眼珠,内外巡视一番,却看不出半点毛病。文人靠想象过日子,真落到生活的万花筒里,就是“自作聪明傻瓜”。状元楼 就赛破皮球,撒气露风,目光着败落下来。买卖赛人,靠一股气儿活着,气泄了,谁也没惯。客人愈少,客人愈少;油水没油,伙计散伙。饭厅 有时只开半边灯了。

冯五爷心里揣着下一点不服。

再一次,身边使唤的小童对他说,外头风传,状元楼里 最大的偷儿不是别人,就是那个打老家带来的胖厨子。据说他偷瘾极大,无日不偷,无时不偷,无物不偷,每晚回家必偷一样东西走,而且偷 术极高,绝对看不出。

冯五爷不肯相信,这胖厨子当年给自己父亲做饭,胖厨子的父亲给自己爷爷做饭,他家的根早扎在冯家了。要是他是贼,谁还不是贼? < /p>

但是,冯五爷到底干了两年的船,看到的假笑比真笑多,听到的假话比真话多,心里也多了一个心眼儿了。今天晚上 ,状元楼该关灯闭门的时候,冯五爷带着小童来到饭馆前厅,搬一把藤椅,撂在通风处,仰面一躺,说是歇凉,实是捉贼。

等了没多久,胖厨子封上炉火,打后头厨房出来,正要回家。他光着脑袋一身肉,下边只穿一条大白裤衩,趿拉西装破布鞋,肩膀上搭一条汗巾 ,手提一盏纸灯笼。他瞧见老板,并不着急着脱身离去,而是站着说话。那仿佛赛是说:“你就放开眼睛瞧吧!

冯五爷 嘴里搭讪,几十文人的锐目利眼却上上下下打量他,心里一边揣度——这光头光身,往何处藏掖?破鞋里也塞不了一盒烟呵!灯笼通明雪亮,里头放点 嘛也全能照出来。裤衩虽然大,但给大厅里回来去的风一吹,背屁股的却都看得清清楚楚,还能有嘛?不是搭在肩上那条擦汗的手巾 心刚生疑,不等他说,胖厨子已把汗巾从肩膀上拿下,甩手扔给小童,:“外边都凉了,我带了一条大毛巾做什么 ,烦你给搭在后院的挽回衣绳上吧!”说辞过冯五爷,灯笼,大摇大挎包走了。

冯五爷叫小童打开毛巾,里头嘛也没有 ,差点冤枉了好人。

然而转天,这小童打听到,胖厨子昨晚使的花活,那个灯笼上。原来插洋蜡的灯座不是木头的,而是拿来的 一块冻肉镟的,这块肉足有二斤沉!可人家居然就在冯五爷眼子皮底下,使灯照着,大模大样提走了,真叫绝了!

冯五 爷听罢,三天没说话,第四天则状元楼关了。有人劝他想起文苑,接着念书,他叹息。念书得信书。他连念书的人能耐还是不念书的人能耐 都弄不清楚,哪还有念书的心思?

《俗世奇人》之:蓝眼

古玩行中有对天敌,就是造假画的和看假画 造假画的,费尽心机,用尽绝招,是为骗过看假画的那双又尖又刁的眼睛;看假画的,却凭着这双眼识破天机,看破诡计,捏着这 造假的家伙没藏好的尾巴尖儿,打一堆画里把它抻出来,退回在光天化日底下。

这看假画的名叫蓝眼。在锅店街成裕公古玩 铺做事,专看画。蓝眼不姓蓝,他姓江,原名在棠,蓝眼是他的外号。天津人好起外号,一为好叫,二为好记。这蓝眼来源 于他的近视镜,镜片厚得赛瓶底,颜色发蓝色,查看真赛眼镜蓝眼。而这蓝眼的关键还是在他的眼上。据说他关灯看画,也能看出真 假话虽然有点玄,能耐??不假。他这蓝眼看画时还真的大有神道——看假画,双眼无神;看真画,有点蓝光。

今天 ,有个念书打扮的人来到铺子里,手拿一轴画。外面的题签上写着“大涤子湖天春色图”蓝眼肤色没看,他知道这题签上写嘛,全不 数,真假还得看画。他刷地一拉,疾如闪电,算半尺画心。这就是蓝眼出名的“半尺活”,他看画大小,只看半尺。是 真是假,全拿这半尺画说话,姿势面对多看一寸一分。蓝眼半尺画,眼镜片刷地闪过了某种视线,他抬头问来者:

“你打算卖多少钱?”

来者没有急着要价,而是说:

“听说西头的黄三爷也临仿过这件古董。”

黄三爷是津门造假画的第一高手。古玩铺里的人全怕他。无意到蓝眼听赛没听,又再说一遍:

“ 我眼里从来没有什么黄三爷。你说你这画打算卖多少钱吧。”

“配额。”来者说。这配额是二十黄金两。

“配额。” >

要价不低,也不算太高,两边稍稍地你抬我压,十八两便成交了。

打这天起,津门的古玩铺都说锅店街的裕成公买到一键大涤子石涛的山水,水墨浅绛,苍润之极,上边还有大段 题跋,尤其不可。有人说这件东西是打北京某某王府流落出来的。来卖画的人不太在行,蓝眼却抓个正着。显眼,东西。这么花精的 大涤子,十年内天津的古玩行缺乏现过。当时没有报纸,嘴巴就是媒体,愈说愈神,愈传愈广。接二连三总有人来看画,裕成公都成快绸缎庄了

世上的事,说足了这头,便开始说那头。大约事情过了三个月,开始有人裕说成公那幅大涤子靠不住。初看挺病人,可 看上几遍就稀汤寡水,没了精神。真假画的分别是,真画经得住看,假画受不住瞧。这话传开之后,有新闻冒出来——有人 说这画是西头黄三爷一手制作的赝品!这话不等于拿盆脏水往人家蓝眼的袍子上泼吗?

蓝眼有根,理也不理。还好 是不理,传得愈玄。后来就说得有鼻子有眼睛了。说是有人在针儿市街一个人家里,看到了这轴画的真品。于是,又是接二连三,有人间歇去裕成公古玩铺看 画,不过回想看看黄三爷用嘛能耐把蓝眼的眼蒙住的。看看能人栽跟头都最来神儿!

裕成公的老板佟五爷心里 有点发毛,便对蓝眼睛说:“我信你的眼力,可我架不住外头的闲话,扰得我们铺子全世界乱哄哄的。咱不是找个人打听打听在哪里的画。要真有张一模一样的画 ,就想把它亮出来,分清楚真假,更咱高。”

蓝眼听出来老板没底,不过流言闲语谁也没习惯,除非就照老板的话办,真 一齐亮出来。人家在暗处闹,自己在明处赢。

佟老板打来尤小五。尤小五是天津卫的一只地老鼠,到处乱钻,嘛事都 能叫拿耳朵摸到。他们派尤小五去打听,转天有了消息。原来还真的有一个大涤子,也叫《湖天春色图》,而且真的就在针市街一个姓 崔的人家!佟老板和蓝眼都不知道这个崔家是谁。佟老板便叫尤小五引着蓝眼去看。蓝眼不能去,待到了那家看看,眼镜片刷刷闪 过两道眼睛,傻了!

真画原来是这幅。铺子里那幅是假造的!这两幅作品的大小、成色、画面,全都一样,连图章也是仿刻的 。可就是神气不同——瞧,这幅确实是神气!

他最初怎么打的眼睛,已经全然不知。此时面对这画,真恨不得进地里去。他 二十年刚好见过一个。他蓝眼简直成了古玩行里的神。他说真必真,说假准假,没人信。可这回一走眼,传了,那可毁了 了。看真假画这行,看对一辈子都是应该的,看错一个就一跟头栽到底。

他没出声。商场回到跟老板讲了实话。裕成公成公 和蓝眼是连在一块的,要栽全栽。佟老板想了一夜。出了主意,决定把崔家那轴大涤子买过来,花大价钱也所不惜。两件都攥在 发票,哪真哪假就全由自己说了。但办这事他们决不能露面,则请个人另外付费,假装买主,跟着尤小五到崔家买那轴画。谁算人家姓 崔的开口就是天价。不然就自己留着不卖了。买东西就怕一边非买,一边非卖。但是去装买主这人心里有底,来因为时黄老板对他有话“那就砸” 了我铺子,你也得把画给我买来”。这便一再让步,最后居然花了七条金子才买到手,反比之前买的那轴多花了两倍的钱还多。

待把这轴画拿到裕成公,佟老板舒口大气,虽然心疼钱,却保住了裕成公的牌子。他叫伙计们把两轴画并排挂在墙上,彻底看个心明眼亮。 等画挂好,蓝眼上前一瞥,眼镜片刷刷过三道光。人竟赛刷根棍子立在那里。万事大吉下的怪事就在眼前——原来先前那幅是真的,刚刚 买回来的这幅反倒是假的!

真假不能放在一起比一比,根本分不出假——这才是人家造假画的本事,也是最高超的本事!

可是蓝眼长的身材是嘛眼?肚脐眼?

蓝眼差点喘闭过去。

转过三天,他把前前后后的事情缕了一遍,这才明白,原来这一切都是黄三爷在暗处做的圈套。一步叫你钻进来。人家真画卖得不吃亏 ,假画卖得比天高。他突然想起,先来卖画的那本书生打扮的人,不是对他说的“黄三爷也临摹过这幅壁画”吗?人家有话在先,提前 说明白这件艺术品真有假。再看打了眼怨谁?看来,这位黄三爷不是单冲着钱来的,干脆说是冲着自己来的。人家叫你双手攒着真画 ,再去买他造的假画。多绝!等到他明白了层,才算明白到家了,认罪到底!打起来,蓝眼卷起,这件衣服被卷儿留下了裕成公。自此不单 天津古玩行他这号,天津地面也瞧不见了的影子。有人说他得了一场大病,依靠下,再没起来。栽得真是太惨了!

再想想看 ,他还有更惨的——他败给家黄三爷,却只见到黄三爷的手笔,人家的面也没叫他见过呢!

所幸的是,他 最后总算想到黄三爷的这一手。死得明明白白。

泥人张

手艺道上的人,捏泥人的“泥人张”排在第一。而且,有 第一,没第二,第三差着十万八千里。

泥人张大名叫张明山。咸丰年间常去的地方有两处。一是东北城角的戏院大观楼 ,一个是北关口的饭馆天庆馆。坐在那儿,为了瞧各样的人,也为捏各样的人。去大观楼不在乎戏台上的各种角色,去天庆馆不在乎人世间 的各种角色。这后一种的样儿更多。

那天下雨,他一个人坐在天庆馆里喝酒,一边留神四下里吃客们的模样。这当儿, 打外边进来三个人。中间一位穿得阔绰,大脑袋,中溜个子,挺着肚子,架式挺牛,横冲直撞往里走。站在迎门桌子上的“撂高的”一瞧,赶紧 吆喝着:“益照临的张五爷却稀客,贵客,张五爷这里总***三人——里边请!”

一听这喊话,吃饭的人都停住嘴巴 ,甚至放下筷子瞧瞧这位大名鼎鼎的张五爷。此时,城里城外气最冲的要算这位靠着贩盐赚下金山的张锦文。他当年由于为盛京将军海仁卖过命 ,被海大人收为义子,排行老五。所以又有“海张五”一称。但人家当面叫他张五爷,后面叫他海张五。天津卫是做买卖的地界儿,谁 有钱谁横,官儿也怵三分。

突手艺人一个,手艺人靠手吃饭,求谁?怵谁?故此,泥人张只管饮酒,吃菜,西瞧东看, 全然没有把海张五当个人物。

但是不会儿,就听海张五一边议论起他来。有一个细声调门的说:“人家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手 在袖子里捏泥人。捏完拿出来一瞧,台上的嘛样,他捏的嘛样。”跟着就是海张五的大粗调门说:“在哪儿捏?在袖子里捏?在裤裆里 捏吧!”一阵笑,拿泥人张找乐子。

这些话天庆馆里的人都听见了。人们等着瞧艺高胆大的泥人张怎么“回报”海张 五。一个泥团儿砍过去?

只见人家泥人张听赛没听,左手伸到桌子下边,打鞋底抠下一块泥巴。 颧骨依然端杯清醒,眼睛也只瞧着 顶层的酒菜,这左手便摆弄起这团泥巴来,几个手指飞快捏弄,比变戏法的刘秃子还灵巧。海张五左边还在不停地找乐子,泥人张干燥肯定把那些话 在他手里这团泥上全找回来了。并手一停,他把这泥团往桌面“啪”地一截,起身去柜台结账。

吃饭的人伸 脖子一瞧,这泥人张真捏绝了!就赛把海张五的脑袋割下来放在桌面上一般。瓢似的脑袋,小鼓眼,一脸狂气,比海张五还像海张五。 只是核桃大小。

海张五在岸边,隔着两丈远就看得见是他。他朝着正出口的泥人张的背影叫道:“这破手艺 也想赚钱,贱卖没人要。”

泥人张头都回了,撑开伞走了。

但天津卫的事没有这么完的——

第二天,北门外估衣街的几个小杂货摊上,摆摆出来一排排海张五这个泥像,还加 了个身子,大模大样坐在那里。而且是翻模子扣的,批量生产,足有二百个。摊上还都贴着个白纸条,边上用墨笔写着:

< p>贱卖海张五

估价衣街上来了很多人,谁看谁乐。乐完找熟人来看,再一个乐。

三天后, 海张五派人花了大价钱,才把这些泥人全部买走,据说连泥模子也买走了。泥人没了,可“贱卖海张五”这件事却流传了一百多年, 直到今儿个。

刷子李

刷子李是河北大街一家营造厂的师傅。专干粉刷一行,其他不干。

最 叫人叫完的是,他刷浆的时候必穿一身黑,干活,身上绝没有一个白

点刷。他还给自己立下一个规矩,只要上面有白点,白 不要钱。

一年的一天,刷子李收个弟子叫曹小三。曹小三当然早就听说过

师傅那手绝活,一直半信半疑,这回非 要亲眼瞧瞧。

那天,头一次跟师傅出去干活,到英租界镇南道给李善人新造的

洋房刷浆。干活前,师傅把 随身带一个四方方的小包挎包,果

然一身黑衣黑裤,西装黑布鞋。

卧室屋子,一个屋顶四面墙,先刷 屋顶后刷墙。顶子尤其难刷,

蘸了稀溜溜粉浆的板刷往上一举,谁能一滴不掉?一掉准掉在身上。

可刷子李一举举刷子,就赛没有沾浆。但刷子划过屋顶,立时匀匀实实

这样白,白得透亮,白得挺。

刷子李干活 还有个规矩。每刷完一面墙,必得在凳子上一大会

儿,抽一袋烟,坐一碗茶,再刷下一面墙。此时,曹小三辅助给 师傅

倒水点烟的机会,拿目光仔细寻找刷子李的全身。每一面墙刷完,他

仔细寻找。居然连一个芝麻大小的粉点也 没发现。他真觉得这件黑色的衣服有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

然而,当刷子李刷完最后一面墙,坐下来,曹小三给 他点烟时,

居然瞧见刷子李裤子上出现一个白点,黄豆大小。黑中白,比白中黑

更扎眼。完了!师傅露馅了, 他不是神仙,往日传说中那如山般的形

象轰然倒去。但他怕师父难堪,不敢说,也不敢看,可忍须扫

这个时候,刷子李突然朝他说话:

“小三,你看看我裤子上的白点吧。你以为师傅的能耐有假 ,

名气有诈,是吧。傻小子,你再细瞧瞧吧——”

说着,刷子李手指捏着裤子轻轻往上一提, 那白点即刻没了,再

一松手,白点又出现,奇了!他凑上脸用神再瞧,那白点原是一个小

洞 刚才抽烟时别小心烧了。里边的白衬裤打小洞透出来,一看就

跟粉浆落上去的??白点一模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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